第 51 章 三合一(2/2)

“谢秋,你就是迂腐。跟你师尊一样,迂腐不堪,难当大任。”莫尽染踏过门槛,走近昏暗的室内,“机会摆在了你面前,你却抓不住。到现在,落得只能任人鱼肉的下场。”

“你不会杀我。”

谢秋冷着声音,觉得心口和四肢,都已经痛到麻木。

“哦?”

那孩子声音如秋叶透着死寂。

“我没有堕魔。你飞升在即,此时杀我,惹得一身孽债,就一定渡不过三重天劫。”

“你说你那么聪明,怎么就这么不知变通。”莫尽染眼底闪过几分欣赏,“也对,你还只是个孩子,七岁便至元婴。你怎么知道这世间之事多么复杂,道理又是多晦涩……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恶人。不是哦,如果我是恶的,天道早就降下天劫惩罚我了!是你不懂,你参不透,魔本来就是该死的,就算你千百次地去渡,去感化,他们中绝大部分依然会再次屠杀无辜的人……”

“结局早已注定,而我,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。提前走到了这个结局,给了他们一个解脱。”

“你胡说!”谢秋嘴唇发白,声音中有及不可见地颤抖,“你这是谬论!”

“孩子就是孩子,想事情太单纯了。”莫尽染走进了,甚至还温柔地揉了揉谢秋的头,“谢秋,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。稍稍退一步,放过自己,你才能更适应这个世间的道法……”

啪。

他将那只看似干净的手彻底打下。

“我们所做的都是惩恶扬善,过分地考究细节,只会影响大事。小秋,你资质的确上佳,如今你看懂了我的行事,我也吓唬不住你——也如你所言,我并不能杀你。如果你愿意改拜入我的门下,我保证,你我二人定能一同飞升!”

“不仅如此,地仙,仙君,上仙……”

莫尽染凑在谢秋耳边,低声说:“我们都会一步一步爬上去。”

“你!”

“我知道你善良,我也是。但只有爬得够高了,你的善良才能荫庇人世间——只有更果断地诛杀该杀的魔,才能换取更大的力量,去护佑该护的人与仙。”

“胡说!你这些……都是胡说!”

“我是胡说吗?”莫尽染低笑一声,上指苍天,“我如果错了,天道为何不罚?”

“人要护,仙要护,魔也要护。”莫尽染扶着谢秋受伤的肩胛,替他医好伤口,“什么都要护的人,往往什么都护不住!就像你的师尊,就像你的师兄师姐!谢秋,你要跟他们一样以身殉道,维持着你所谓的绝对高尚去死吗?!”

“莫尽染!”谢秋足尖挑剑,将剑架在对方脖子上。

可对方轻而易举地夺下他的剑,命人抬上了一个笼子,笼子里是一只凶恶的邪兽。

他将剑再次放到谢秋手里:“杀掉它。”

“不……”

“杀掉它,你就能破了元婴境。谢秋,杀了它,我就跟你一起去诛杀那只邪眼,让无辜的人们免遭它的侵害。”

谢秋背脊一僵,转过头看向莫尽染,眼底有了一丝松动。

莫尽染语气里带着几分诱哄。

“你看,只要杀了这只邪物,就能攒到更多的功德,纵使天道判它罪不至死。可你足够的法力和功德傍身,即使降下个一二重天劫也很快就能恢复……最重要的是,你强大了,才能去保护更多的人。”

“这么简单的道理,你怎么就是我那傻师弟一样,怎么都不明白呢。”

谢秋却好似沉入了别的思绪,他转身立刻揪住莫尽染的衣袖,莫尽染眼神一亮,回过头颇有些期待地看向谢秋。

“求求你……救救那些村落里的人吧……”

他眼底的光芒熄灭,将袖子从那孩子手中抽出:“你不破镜,我是不会去的。我虽已至渡劫期,可若无你襄助去了也是找死——不是所有人都像谢璇那样,急着去送死。”

&"不……&"

谢秋终归摇头。

&"镇压为上,诛杀……为下。我不能无端屠杀一只邪灵。&"

“谢秋,我话已经说得够多了。如今我是天道宗宗主,我宣布,你不再是天道宗的弟子——”

他转身离去。

“若你有改变主意的一天,再回来见我吧。”

***

白衡在虚空中陷入了沉寂的思索,他想要不要直接呆够十一天,那样谢秋十八岁得道飞升就可以直接看到师尊。

沉寂了整整五天,他还是决定出来。

“你这次确定,绝对不再干扰云栖仙尊凡尘渡劫?”

“……确定。”

天上一日,人间一年。

五年倏忽已过,人间变化万千。

白衡再次入了凡尘,却发现仙门百家都没有谢秋的身影。如若不是墨栩明确地说,谢秋并未被杀死,他险些就以为他再次转世投胎了。

他不似天上的命君,有推演命数的本事。谢秋一旦消失在茫茫人海,且只是个凡人,他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。

就这样,他又在人世间,晃荡了整整三年。

这三年里,他找寻着谢秋,也品尝这人间的烟火气。

降世四百余年,这还是他第一次入人间生活。

他想,他和师尊大抵还是没有缘分的。

若是有缘,早就该遇见。

也许他就该呆在那虚空里,呆够十一日,便能再次见到师尊。墨栩说得对,那才是最好的方式。

可惜,他放不下。

所有的苦,他就想与之同担。

又是深秋季节。

白衡看着满山霜染红叶,如晚霞明媚夺目,便知道,下个月谢秋又要过生辰了。

他将满十五。

终于在谢秋生日半个月前,白衡找到了他。

令白衡意外的是,现在的谢秋看上去像极了普通人,他成了一位隐居的仙修,就住在幽都山后不远的竹林中。

竹林深处有一片小湖泊。几块巨石坠在湖边,踩着石头过去,便是他架起的竹屋。

这幽静的住处,倒是和他的性子颇为相合。

白衡观察他,每隔十天都会砍竹子做些小玩意待到镇上去卖,换了些钱财置换衣物。

寒暑不忌,早过辟谷的他本也不需要做这些,都是打发时间而已。

十五岁的谢秋身形已有六尺半,还是好穿一袭素衣。双目被缚,飘带与青丝同长,缀在身后,风一吹便飘摇飞动。

瘦削的下巴尖得过分。

整个身体也好似没有重量似的。

白衡发觉,竹屋不远处便是四座土包坟墓。谢秋每日清晨都要去那里拜上一拜。看到石碑上刻的兰卿二字,他才明白,原来八年前,他的三师兄也死了。

谢秋养了一只成形未久的三尾猫。

他的世界只有一人一猫,空荡荡的,好像什么也没剩下,什么也不需要。

于是,白衡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找上了他。那天夜里电闪雷鸣,谢秋怎么也不敢相信子时会有人在这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前来求助。可当他听到敲门声时,还是毫无戒备地开了门。

冰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“您是……”

“我,我迷路了……看到这里有房子,想,借宿一宿,不知道是否方便。”

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。

谢秋默许他进来,将门扉关上,同时将怀中若隐若现的火光掐灭。

“你冷吗。”

“有点。”

谢秋拿出自己的衣物:“换上吧。”又在墙壁石砌的火栏中生了一堆火。屋子里亮堂起来,白衡这才能近距离地看清谢秋如今的模样。

皮肤白净得几近透明,如玉似的皮肤没有什么血色,如月光清冷。

高挺的鼻梁上,是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帛。

“你的眼睛……”

“哦,已经这样许多年了。不妨事,不必在意。”

拿着木棍,将火拨弄得中空,这样能烧得更旺些。将换下来的衣物挂在竹架上,放在火旁烤出一片白汽。

白衡忍不住伸出手,而指尖还未碰到他的脸颊,便听他问了一句:“你明早就走吗。”

“嗯,是吧。”

他随便应付着,心乱如麻。

谢秋默了很久,火堆里燃烧的竹子噼啪一声响动,打破寂静。

“是这样的。明日是我十五岁生辰,你可以……陪我一起过吗。”

声音如泉水温柔。

却听得白衡喉头发干:“……嗯。”

谢秋站起来,将衣服翻了一面:“哦,是今天。你刚进来的时候恰好是子时……今天便是我的生辰。”

“嗯,生辰快乐。愿你一生平安顺意……”

自己到底再说什么。

平安顺意。他明明知道,谢秋这辈子不可能平安,更妄谈顺意。

“嗯,谢谢你。”

窗外雨不见停歇,谢秋将窗阁也关上,转过头说。

&"你一直一个人住吗。&"

&"嗯。&"

&"你……&"

谢秋解开外裳,只穿一件里衣,躺在了竹塌上:&"早些睡吧。&"

第二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白衡听到外头三尾猫在数落谢秋。

&"前几日一共就换了这么点钱,我还想吃陈记的白雪桂花糕,你都拿来买米了,我……&"

&"好啦好啦,先别生气。家里有客人,总不能匀不出一碗粥不是……&"

&"那你买这么多!整整十斤!就知道买米,也不知道那人走了,是你吃这米,还是我吃啊!&"

他稍稍一动,就听到外头&"嘘&"了一声:&"小声点,他醒了。你快化个人身,他很讨厌邪灵,你别招他烦了。&"

&"……哦。&"

白衡一出门就看到院子里谢秋细胳膊细腿的在砍柴,还有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孩做在一边烧火。火上架着个土陶锅,咕噜咕噜地熬着白粥。

七八年没做过饭了,难免生疏。

还好白粥一锅,还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。

&"喂。&"小孩儿语气不善,&"你是做什么的。&"

三尾猫化形术不怎么样,白衡看着它后面那一团因生气扫来扫去的褐色毛绒,说:&"尾巴,有一条没藏好。&"

‘咻’地一下,尾巴不见了。

三尾猫恼羞成怒:&"你找我哥哥做什么?!&"

&"小冬,要有礼貌。&"谢秋皱眉。

&"请问你找哥哥有何贵干?&"

……好像并没有更礼貌。

白衡长长睫羽一落,说:&"昨夜是我迷路了,误闯了这里,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。&"

&"你算什……&"

&"诶,小冬,你过来。&"谢秋在他说出更过分的话至少截下话头,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糖糕,给他顺了顺毛,&"给你,别生气了。下次给你买更多。&"

看到了桂花糖糕,三尾猫总算开心了。

谢秋扶好了木头,摸准了位置,再次抬起斧子,准确地将其一劈为二。

&"我来吧。&"

不由分说,白衡接过那人手里的斧头。

碰到了他手背。

像秋雨一样凉。

白衡劈过一根木头,冷不丁地问了句,&"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。&"

&"嗯。&"

啪。又劈开一根木头。

谢秋倚靠在一根碗口粗的竹子上,双手圈在袖子里,一片竹叶落在他发间。

&"你是位仙修,是吗。&"

他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扬些许:&"是。&"

又补充了一句:&"我叫谢秋。花谢的谢,深秋的秋。&"

&"很好听的名字。&"

他抿了下嘴,道:&"谢是我师尊的姓氏。秋,是因我在深秋出生。&"

湖水倒映着一玄一白两个身影,偶有鸟雀掠过湖面,划开一片波澜。

模糊了二人的神色。

&"谢秋,你一定要成仙吗。&"

他下颚微抬,先是怔住了,然后嘴角才由僵硬变松泛,依旧扬着笑意:&"嗯。&"

&"为什么。&"

&"没有为什么。&"

白衡:“是为了……庇佑三界生灵吗。”

“……好像,也不是那么伟大吧。”谢秋摩挲下巴,扑哧一声笑出来,“非要我说,我也说不上来。就是觉得,我能飞升,我要飞升。”

说完这句,他整个人又消沉了些:“不过,我也不知道……这会不会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。什么是天道,什么是魔,什么是仙……可能我半点都没想明白。居然就在这里妄谈飞升……哈哈,我好像想得有点太远了……”

可是对方没有一点要附和他自嘲的意思,反而一字一句反驳道。

“谢秋。你想飞升就一定能飞升,我相信你。”

湖畔涟漪平复,再次如镜面倒映出二人身影。

“可我现在……什么都不是了。”

“有的时候,午夜梦回,我也会想自己到底是对是错。我的一些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,天道的准则,道法的规律……我想了好多,万物生灵,是非对错……我想不出一个结果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好像变成了一个人……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,但我好像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说这些话的时候,他无比地平静。甚至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。

可白衡只觉得冷。

“就好像走在一条路上,你坚定那是对的,可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痛,那么难。一个人在旷野走了很久,很久,始终都只听得到自己的足音。我甚至再听不到任何人跟我说——”

“小秋,你是对的。”白衡接过他的话。

呼吸刹那凝住。

谢秋喉头一动,不发一言。

过了很久他才找到呼吸,抬起手撑着自己的头:“是的吗。我是对的吗。”

“你是对的。我很确定。不要怀疑自己,更不要动摇。”

谢秋鼻尖有些红。

“谢谢。”

九天玄仙,秋冥君。君子如玉,白衣无暇。

这个人的温柔里,藏着他百劫难渡的剧痛,和踽踽独行的孤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