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七十章 人于剑如鞘(2/2)
老剑仙随手一拂,那柄剑身漆黑的承影剑又匆匆离去,回到拜剑阁中修复剑身,而老剑仙的剑气小天地,就仿佛在太平郡和拜剑阁之间,架起一座桥梁,足以让两者之间的距离,不成“距离”。
他仰头饮了一口酒,说道:“老头子我是修道之人,不爱理会这些凡尘俗事,你争一片地,我争一座城的,算计来算计去,都是一些糟心事。你说的未必就是错的,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对,不过那个藩属小国的做法,是一直以进贡,来换取十六年的安稳发展,时至今日,相较于曾经那些选择了与强国搏杀的其他国家,这个小国已经成长为那一州之地仅次于强国的存在了。甚至在某些方面,还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“李子衿,不要小瞧十六年的安稳。世俗王朝中的君王,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修道,更不被规矩所允许,一个凡夫俗子,哪怕就是身为君王的人间天子,又能有几个十六年?一辈子过去,若能以几座城,几个人,换两国少死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,其实也不算件坏事吧。世俗王朝中,身处高位者,大多数人还是信奉个‘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’,免得背上千古骂名。流芳百世固然极有诱惑,可一旦做错了某个决定,说不得就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。毕竟史书如何写,君王管得了一时,还能管得了一世?就算真能在这一世把朝野上下和那些稗官野史的‘嘴’都给封住,百年以后呢?难不成听见有人骂你,还能从黄土之中一个蹦跳起来,叫人砍了他的头不成。在这世上,哪怕你从不做一件错事,都会有人费尽心思帮你挑点错出来,更别提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,做了错事又恰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可怜家伙了。”
少年依旧沉默不言,不知为何,就是莫名其妙对那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藩属小国,心声怜悯之情。
而这个时候,便是他共情的开始。
那位剑术无人能出其右的老前辈最后饮了一口酒,说道:“这么严肃做什么,半点少年的朝气都没了。行了行了,就是闲来无事,给你讲个故事,至于故事中的悲欢离合,你我这种事外之人又何必耿耿于怀?听过就算,听过就算啊。”
“嗯。”少年不再胡思乱想,只是觉得今日的糟老头子,有些奇怪。
虽然平时他的话也不少,可是糟老头子从不喜欢给自己讲这些道理,老人说过,他是个不讲理的人。
因为,遇上讲理之人,压根无需讲理。
遇上不讲理之人,讲理也无用。
只要剑术够高,有没有理都无所谓。大可以随心所欲,率性而为。
这一点,恰恰与少年后来碰到的谢于锋的剑道,完全相反。
隋老剑仙剑术通神,虽然李子衿没有亲眼见到他与人交手,记忆中看老剑仙出剑,也就只有一次。便是他以指作剑,开天飞升。可仅凭那一幕,就足以在少年的心目中,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。
凡人一个“苍天在上”的说法。
可在隋老剑仙眼里,人还可以去往苍天之上,是真大风流。
而这样一位,连“天”都不放在眼里的老剑仙,又怎么会囿于规矩、道理之中呢。
所以隋老剑仙随心所欲,率性而为,杀人只看想杀不想杀,而非可杀不可杀。做事只看想做不想做,而非能做不能做。
他没有教李子衿多少剑术,只教了一句出剑无章法。
谢于锋则是告诫少年,“世间剑修皆以为,鞘在剑上。可其实,人于剑如鞘。握剑之人,方是剑鞘。有人说,剑是凶器,会割人头颅,砍人手脚,是不详,是邪物。可我不这样认为,我觉得,剑就是剑,它很纯粹。区别只在于‘剑鞘’,握剑之人身为‘剑鞘’。握剑之人滥杀无辜,那么无鞘之剑,便等同于凶器,邪物。握剑之人心存善念,懂得克制,懂得什么时候该出剑,什么时候不该出剑。那么剑上有鞘,且不论善恶,只说结果。想一想出剑之后,对方会死吗?如果他死了,这个世道会变好吗?如果不出剑,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?不论最后是否出剑,握剑之人都应该思考这样的问题,做到出剑之前先问心,问心无愧后再出剑。”
其实当时谢于锋说了很多,也可以总结为一句话。
出剑先问心。
所以李子衿的剑道,之所以迄今为止,走得如此缓慢,归根结底的一个原因,便是“矛盾”。
少年常常问自己,该如何练剑。
是贯彻出剑无章法,随心所欲无拘束?
还是牢记出剑先问心,做到问心无愧,出剑方能快人一步?
就像两条岔路摆在眼前,一条向左,一条向右。
隋前辈错了吗?他的剑道是否太过武断,太视人命为草芥?
李子衿不这么认为,当然,他也暂时无法理解那种不看该杀不该杀,只看想杀不想杀的境界。
因为只有真正跻身到跟老头子一样“天下剑术,无人能出其右”的境界之后,少年才能够体会到老头子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,看待剑与剑客之间的关系,看待剑与剑下亡魂之间的关系。
到了那时,自己才有资格评判隋老剑仙的观念,究竟是错还是对。
那么,是谢于锋错了吗?他的剑道是否太过优柔寡断,缺乏剑的核心品质?剑客难道不应该率性而为吗?时时刻刻以道德约束自己,讲究出剑先问心,是否活得太累了些?
李子衿同样不这么认为。
他认可谢于锋对于“人间应有共情”,要对万物心存善念,要敬畏神灵,要克制自己的剑道观念。
可有时候又会觉得,很多时候,问心问不出个结果,反而错过了最佳的出剑机会,导致该死的人没有死,又平白无故死了更多无辜的人。
剑客出剑,真需要如此繁琐的问心吗?
难道宁可错杀,也不放过,就是不对的吗。
在这样的矛盾之下,今后该选择怎样的剑道,已经成为了李子衿无可避免的问题。
此前为何体内的灵气与武夫真气会打架,正是因为当时的少年,没有守住心神,去“胡思乱想”,思考该选锋芒毕露的剑道,还是藏锋于鞘的剑道了。
而少年当时体内的灵气和武夫真气,就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的具象体现。
矛与盾,终究会碰撞,会擦出火花。
也会两败俱伤。
竹亭中那个没有背剑的青衫少年,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细想之下,自己和精魅出身的小师妹没有区别。
原来他们都对人间事,知之甚少。
深吸一口气以后,李子衿回过神来,恰好低头看见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。
他讶异道:“什么时候醒的?”
仰头躺在少年腿上的少女,眨眼笑道:“醒了很久了,一直在看师兄发呆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看的。”李子衿撇撇嘴。
红韶眉头一挑,“就是因为好看,所以才看嘛!”
那个青衫少年瞬间脸色变得紧张起来,蓦然起身,像是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,赶紧嘱咐道:“红韶,你不对劲啊。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,免得别人误会!”
少女深以为然,点点头道:“师兄放心,若是见到了你的心上人,红韶铁定不会让那位姐姐误会的!”
这······李子衿眉头微皱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可是又说不出来。
看着小师妹天真烂漫的模样,倒也不觉得她的话会有两层含义,是自己想多了?
当一缕金黄的光辉洒落飞雪客栈后院,照耀得少年少女睁不开眼。
今日后院积雪,融化得格外快。
他们该离开了。
李子衿转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无事,迟疑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:“红韶,回房收拾东西吧。”
反应有些迟钝的白衣少女愣在原地,疑惑道:“收拾东西做什么?”
“告别。”